秦廷的辯論源于一場會議。
早在一個月前,陳勝剛剛攻入陳縣的時候,地方官便將消息傳回了朝廷,胡亥將博士和儒生們召集到一起,向他們詢問對陳勝之事的看法。
博士級別六百石,儒生相對比較慘,沒有職級,屬于編外人員。這些人平時不負責具體的事務,只需要在皇帝有疑問的時候幫忙出謀劃策即可。
看到這里,讀者的心中可能會有疑問:儒生不是已經被秦始皇“坑”掉了嗎?朝中為何還有儒生?
為了解釋清楚這個問題,我們在此梳理一下關于“坑儒”事件的“千年誤會”。
一直以來,歷史教材都將“坑儒”與“焚書”兩件事并列,認為它們都是秦始皇禁錮思想的產物。比如人教版七年級歷史課本里就有這樣一段話:
但實際上,這兩件事的性質有著本質區別:“焚書”固然是出于禁錮思想的目的而實行的政治舉措,而“坑儒”則更接近于一場因始皇發脾氣而導致的意外事件。
我們在《帝國的余暉》一章中曾經講過,秦始皇執政后期幾乎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兩件事情上:歌功頌德和求仙問藥。前者比較容易,懂禮制又善文辭的儒生基本可以應付,而求仙問藥這種沒影兒的工作,則落到了同樣沒譜兒的方士頭上。
結果自然是瞎折騰了很多年,花了無數的錢,啥神仙都沒請到,秦始皇相當不滿。令人沒想到的是,這群騙子里竟然也有人不滿:侯生和盧生兩個人,覺得秦始皇太苛刻,操之過急,一氣之下就逃跑了,逃跑之前還跟人數落了秦始皇一番,秦始皇聽說之后直接炸了。
他把秦廷供養的儒生、方士都發去審問,結果,犯禁的四百六十余人被活葬在咸陽。
按說,整個事件中的儒生都很冤枉,婁子明明是兩個方士捅出來的,自己莫名其妙背了鍋。不過秦始皇卻有自己的理由:一是當時很多人身兼儒生與方士的雙重身份,除了整天歌功頌德,還滿世界求仙問藥,他們應該被歸為同一類人;二是儒家自老祖宗孔孟開始,就有高談闊論的習慣,很多儒生平時也喜歡發表評論,一些不太中聽的話自然會傳到皇帝耳朵里,這次屬于新仇舊恨一起報了。
以上便是“坑儒”事件的大致經過,事發之后,整個儒生群體的地位被削弱,但并未受到毀滅性打擊。畢竟,自認為“功過五帝,地廣三王”的秦始皇對歌功頌德還是有著強烈的剛需。
現在,胡亥向博士和儒生咨詢對策,儒生終于迎來了一次正名的機會。
可惜的是,他們又搞砸了。
皇帝一開始還是很客氣的:
“楚國的戍卒攻入陳縣,諸位如何看待此事?”
三十多名博士和儒生馬上回答:
“這是造反,應該殺無赦,希望陛下馬上發兵剿滅他們?!?/span>
聽完他們的話,胡亥的臉色瞬間就變了:登基不到一年便出現叛亂,皇帝的臉面有些掛不住了。
這些知識分子似乎完全沒注意到皇帝的情緒變化,還想進一步闡述觀點,一名儒生見狀不對,搶出一步,大聲說道:
“諸位說的都不對!”
儒生名叫叔孫通,皇帝對他的搶答很滿意,但他那些耿直的同事相當不滿,開始竊竊私語。
/ 辯論/
一場宮廷辯論拉開了帷幕:
主持人
胡亥
正方觀點
陳勝是反賊,應即發兵剿滅。
反方觀點
陳勝是強盜,無須大動干戈。
正方代表
博士、儒生
反方代表
叔孫通
比賽開始!
正方開篇陳詞
這些戍卒分明是謀反,應該即刻發兵。
反方開篇陳詞
當今天下太平,不會有人謀反。
正方攻辯
這些人在攻城略地,不是反賊又是什么?
反方攻辯
小毛賊而已,郡守完全可以將他們繩之以法。
按照辯論賽的流程,主持人應該引導正反雙方進行攻辯小結,為下一階段的自由辯論做準備。但胡亥顯然沒有規則意識,叔孫通剛剛講完,胡亥直呼“說得好!”,然后直接省略后邊的環節,讓正方考慮清楚再繼續說。
在這種態勢下,仍有一部分人選擇堅守知識分子的操守,苦勸皇帝速速發兵。
沒有任何懸念,這些人都被投入了監獄。
其他人火速見風使舵,紛紛表示叔孫先生說的對,自己淺薄了。很快,這批人被解除職務,遣送回家。投降輸一半,好死不如賴活著,對他們而言,已屬萬幸。
叔孫通因為優異的騎墻表現,受到豐厚的賞賜,并由候補博士升任為正式博士。他回到官舍以后,毫不意外地受到那些被遣散的同僚的指責,叔孫通非常無奈地解釋道:“我有什么辦法?不這樣做,我如何能脫離虎口??!”
這種話都能說得出口,當別人是三歲孩子嗎?想升官就大大方方承認嘛!
然而,叔孫通說的確是實情,他違心地說出了那番話,不只讓自己脫離了虎口,也為那些本來必死的同僚求得了一線生機。升任博士的叔孫通沒作絲毫停留,馬上收拾包裹跑路,一路跑回了老家薛縣,甚至比那些被遣散的同僚跑得還快。此時,薛縣已經是義軍的地盤,而叔孫先生雖然背叛了秦王朝,卻沒有貿然投奔義軍,深謀遠慮的他選擇閉門不出,靜觀形勢,慢慢研究自己將何去何從。
胡亥主宰了辯論,收獲了自己想要的答案,顏面得以保全。但令他萬萬想不到的是,自己這點虛榮心,造成了王朝無法承受的后果,亂局自此一發不可收拾。
造反?盜賊?一詞之差何以產生如此巨大的影響?
這要從秦朝的法律說起,秦滅六國后,秦始皇不只不信任六國的舊貴族和百姓,他對于自己任命的封疆大吏也是百般提防。中央政府明確規定:
“二千石行不得出界,兵不得擅發?!?/span>
所謂二千石,指的是郡守、郡尉,他們只被允許在自己的轄區內緝捕盜賊,不得越界,一旦越界,將受到嚴懲,甚至可能被處死。只有非常之事發生時,郡守才能越界追擊。
非常之事,指的即是叛亂。
但是,皇帝說了,陳勝這些人只是盜賊而已。
因此,守尉們只能利用有限的郡兵進行阻擊,一旦義軍出界,便無可奈何,自然也就無法形成合力。最后造成的結果是,秦朝的正規軍各自為戰,一盤散沙,而一群烏合之眾組成的義軍卻橫行千里。周文能夠率領一支偏師迅速入關,胡亥功不可沒。
/ 北伐/
正當周文一路高歌猛進的時候,張耳和陳馀也沒閑著,在勸阻陳勝稱王未果之后,二人意識到,相比才華和謀略,自己的名聲才是陳勝更為看重的。二人忍辱偷生,蟄伏多年,可不是為了來這里當花瓶 。
于是,陳馀告訴陳勝,張楚政權雖已在南方站穩腳跟,大軍也在一路向西推進,但目前的局勢還遠遠算不上穩定,河北地區(指黃河以北,燕趙等地)還牢牢地控制在秦王朝手中,要想徹底顛覆它,必須多點開花,讓秦軍顧此失彼。
在得到陳勝的認可之后,陳馀又趁機自吹了一波:“我和張耳當年在趙國交游多年,同當地豪杰多有結交,并熟知其山川地形。愿請奇兵,為大王北略趙地?!?/span>
陳勝被這番說辭打動了,他從自己的數萬大軍中,劃撥了一批士卒出來。
這批士卒有多少人呢?
三千。
……
李云龍打平安縣城尚且帶了八千多人,張耳和陳馀的目標可是整個黃河以北地區,何況他們手里也沒有意大利炮。
對了,就這三千人,也沒有交給張耳和陳馀,而是給了陳勝的老朋友武臣。然而,陳勝仍不放心,在任命武臣為將軍之后,還任命邵騷為護軍,負責監護軍隊,也就是充當眼線,而全程出謀劃策的張耳和陳馀,僅僅擔任左、右校尉,排在了武臣和邵騷的后邊。
陳勝之所以搞這么復雜的操作,是因為此時他已意識到,張耳、陳馀并非池中之物,故而在不得不任用他們的情況下,又處處加以提防和限制。既用又防,是君王對重臣的常規操作,但這種策略對于根基尚淺的陳勝而言,卻傷害很大,這次人事安排為以后的很多事情埋下了禍根。
張耳和陳馀沒得選,雖然有些憋屈,還是隨著武臣出發了。
一個月之后,這支部隊占領了邯鄲、鉅鹿、廣陽三郡的四十余座城池(三郡包括今河北省東南部,包含邯鄲、邢臺、衡水、滄州、保定等市)。
我知道有些讀者已經坐不住了,因為我剛剛在上一章里講過攻城之難,難于上青天?,F在一支三千人的部隊,在一個月之內占領了四十余座城,這不是前后矛盾嗎?
不矛盾,因為我說的是“占領”了四十座城,但“占領”不等于“攻占”。
關系戶武臣可能不懂,但張耳和陳馀比誰都清楚,這點兒兵力別說攻城拔寨,但凡運氣差點,在路上遭遇一股正規軍,分分鐘就會被團滅。
所以,他們出發以后,一路向北急行軍,從白馬津(渡口名,位于今河南省安陽市)渡過黃河,進入邯鄲郡的地界。對張耳和陳馀而言,邯鄲郡的地界,即等于故趙國的地界。
池魚入故淵,第一件事便是四處串聯。二人以自己的名義派出使者,到各縣召集豪杰之士,這些人有些是他們的故舊,有些是慕名而來,所有人到齊之后,張耳發表了激動人心的演講。
演講的內容主要包含兩方面:一是秦王朝太壞了,數十年間搞得百姓疲敝,民不聊生;二是陳勝太好了,為了六國人民,為了天下蒼生,振臂一呼,誅滅暴秦。
張耳講得有理有據,聲情并茂,深入淺出,寓教于樂……總之效果非常好,加之這些豪杰本身也不是什么良民,自然紛紛響應,回到自己的家鄉,前后奔走,為義軍代言,發動群眾。這股風潮瞬間席卷了趙地,人民爭相響應,攻擊縣廷,十余座縣城在內外交困之下崩潰,被義軍占領,縣令等官員悉數被殺。
在此過程之中,這支義軍的人數成功擴增至數萬。
不過,若是所有城池都如此輕易地陷落,反而顯得義軍取得的輝煌戰果有些廉價了,很快,這策略便遇到了瓶頸:在占領了那十幾個縣之后,擴張的步伐陷入了停滯。事實證明,張耳、陳馀的影響力是有限的,有些地區無法被滲透;事實還證明,秦王朝的部分縣令還是很有能力的,他們頂住了壓力,用強有力的手段牢牢控制住了局面,守軍在城墻之上嚴陣以待。
對此,張陳二人也沒了辦法,對方不投降,就只能強攻了,好在手下已經有了幾萬人。廣陽郡的范陽縣(位于今河北省保定市定興縣)成了他們第一個目標。
范陽令膽敢不投降,自然是做好了死守的準備,按這個事態發展下去,武臣很可能會變成下一個吳廣。
幸運的是,一位訪客的到來避免了這一幕的發生,來者名叫蒯(kuǎi)徹。
/ 縱橫/
蒯徹求見武臣,開門見山地指出,義軍現在的路線有問題,發動群眾是對的,但僅僅依靠發動群眾,最后只能陷入無休止的苦戰。
武臣當然不信,明明之前無比順利,況且不發動群眾,難道發動縣令不成?
沒錯,發動縣令正是蒯徹的策略。
這個操作看似匪夷所思,但邏輯卻十分縝密:
范陽令害怕被義軍殺害導致他拼命防守,若想防守成功,就得強行動員城內百姓,如果動員成功,就會眾志成城,則范陽難以攻克;如果動員失敗,百姓可能反叛,奪取縣廷,但攻城已經開始,百姓不了解義軍,害怕屠城,仍會眾志成城,范陽仍舊難以攻克。
無論是武臣,還是張耳、陳馀,都被蒯徹說服了。
但是,這個邏輯雖然嚴謹,但初始設定卻有問題:如果范陽令并非因為害怕而堅守城池,如果他的出發點從始至終就是出于對王朝的忠誠呢?
對此,蒯徹表示不用擔心——
“我已經搞定他了!”
蒯徹來見武臣之前,先去見了范陽令,后者也幸運地得到了一份邏輯指南,不幸的是,他那份并不是完全體:
蒯徹只向范陽令展示了紅圈中的部分,他利用百姓對秦王朝以及王朝官員的沖天怒火,徹底將范陽令嚇住了。
于是,攻守雙方迅速達成了一致,范陽令舉城投降,武臣也沒有虧待范陽令,第一時間給他送去了侯印。
果如蒯徹所料,范陽投降以后,整個趙地沸騰了,縣令們簡直不敢相信:不僅不用死,還能封侯。這次連嘴皮子都省了,這些上一秒還大義凜然的官員生怕投降晚了福利沒了,爭相投降,三十余縣叛秦歸楚。
趙地至此平定,兵不血刃。
張耳和陳馀前后奔走,是使命所在,而蒯徹為武臣立下大功,又挽救了無數百姓的性命,卻在事后沒接受任何封賞,他的所作所為就像一個圣人一樣,事了拂衣去,深藏功與名。
可惜要讓大家失望了,蒯徹距離圣人很遠,他更接近另一類人,一個被圣人十分鄙視的群體——縱橫家。
這是戰國時期十分活躍的一類人——
這些人沒有政治綱領,也沒有文化信仰;
不講人情,也不認血脈;
有時愛財如命,有時又揮金如土;
這些人不喜歡戰爭,當殺戮到來的時候,他們會挺身而出,化干戈為玉帛;
他們更不喜歡和平,當天下晏然時,則會躲在陰影里攪弄風云、興風作浪。
在儒家的圣人眼中,縱橫家是一群毫無底線和原則的小人。然而,別人的的評價在他們眼中不值一提,圣人不值一提,禮義廉恥同樣不值一提,對他們而言,一切都是生意。
只是這生意的終極目標并非金錢,而是自我實現,為此,他們不惜將天下玩弄于股掌之中。所以,這些縱橫家還有一個更貼切的名字——傾覆之士。
不只追求“和為貴”的儒家圣人不喜歡他們,追求“大一統”的秦始皇對他們更是恨之入骨,秦朝建立以后,這些人被瘋狂針對,死的死,逃的逃,十余年間,消失的無影無蹤。如今天下大亂,風云再起,縱橫家們雖然再無機會重新站上舞臺中央,但只要有蒯徹這樣繼承其遺志的人存在,就會為這本已混亂不堪的世道,平添幾分撲朔迷離。
蒯徹已經展示了他玩弄諸侯于股掌和拯救百姓于水火的本事,幾年之后,他將在更大的平臺上,試圖制造更大的風浪。但無論如何,他在范陽的所作所為,可謂功德無量。
對武臣、張耳、陳馀而言,自然也無須去理會蒯徹是不是傾覆之士,他們都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。
不只他們,整個反秦隊伍,形勢都是一片大好:在吳廣圍攻滎陽,周文西進,武臣北上的同時,陳勝還派出將領周巿(fú)率兵攻擊魏地,鄧宗率兵南渡淮河,攻擊九江。
各路義軍勢如破竹,陳勝在大澤鄉點燃的星星之火,正在熱烈地燒灼著秦王朝的每一寸土地。
這個不可一世的大帝國看上去已經脆弱不堪,是時候對它發出致命一擊了。陳勝的眼睛死死盯著周文和他的幾十萬大軍,他們只要往前再進一步,這江山便要易主了。
(本章完)